第19章
花墨儿那天从西市探寻“甚朴素”未果，本来想直接回家的，后来心念一转，又跑到了东市去。我们知道，东市跟西市并称为大唐两市，那不仅是长安最繁华的商业中心，还是全世界商贩为之向往的贸易天堂。每日里随着开市的鼓声响起，来自波斯、高丽、新罗和大食等地的商人纷涌而入，一边兜售千奇百怪的各类香料和药材，一边疯狂地从大唐采购珠宝、丝品和陶瓷器。长安“东市贵、西市富、两市全”，所以这里不但聚集着腰缠万贯的富贾，而且货物之全，无出其右。无论天上的月亮，还是地上的猩猩，只要你想买，准能买得到。长安人深受其便，逢上节假时分，都会去两市转上一圈，添置点生活必需品，顺便淘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回家哄小孩子开心。而花墨儿更是其中的常客。有些东西她买不起，但起码看看也是好的。
她在集市上兜兜转转逛了一圈，看到一个小宝葫芦形状的琉璃吊坠非常喜欢，那葫芦上肚皮雕着“合卺”两字，下肚皮雕着“波若蜜大宝护”六个字，谁也不知道是个啥意思，但却觉得寓意美好，挂到烟随大风脖子上准合适，于是就满心欢喜地买下来。她一路上波若蜜波若蜜地念念叨叨回了家。回到家后还是一句话不跟烟随大风说，但是脸上已难掩愉悦之情，面对一屋子狼藉没有一声抱怨，刷锅时甚至哼起了流行歌曲。她决定今晚就去凤霖府——潜入别人家做贼的旅程真是充满诱惑，一旦有了念头就再也按捺不住。
烟随大风表面盘腿大坐在炕上闭目调息，实际上暗中从未停止对她的观察。观察的最终结论是：这女人想到了他的种种好处和他的爱，终于领悟到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于是满心欢喜不再耍小心眼。男人嘛骨头轻，发现对方心情好就想献殷勤。他看好时机主动搭腔，舔么嘻嘻地表示愿牺牲自己，晚上陪她去银光粼粼的河畔吃她最喜欢的清补凉——他向来觉得那玩意儿又甜又凉完全不是下酒的佳肴——他这么做其实全是因为在意对方的感受……却被花墨儿断然喝止：“大冷的天吃清补凉你有病吗！”
烟随大风先是惊愕，继而恼羞成怒，瞠目结舌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大串呜哩哇啦的突厥语，大意是：阳光静静地撒在敕勒川草原上，阿鲁图汗的好心赚了个驴肝肺……我操你妈之前下雪天喝清补凉加冰块的不都是你吗！
奶奶的原来我会错了意，天下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天一泛黑，花墨儿就躲进了里屋将门反锁不出来。这是一个少见的举动，烟随大风以为她是为自己的言行羞愧得要上吊，哪知道她是在里面翻箱倒柜，准备晚上的行头。
花墨儿是个做事感性的人，才不会像荆破溪那样周密部署加长期训练，不把自己练出人鱼线不算完。在她看来，跑到别人家去拜访，随机应变就够了。所以当烟随大风目瞪口呆，看着花墨儿一身黑衣、脸罩面纱，只露出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从里屋走出来时，花墨儿只是冷冰冰地低声说了一句：“有什么好看的，晚上去参加个化装舞会嘛。”然后迈着猫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们都知道，凤霖府的院墙泼有猪油，如果不借助工具，硬往上爬准会摔个嘴啃墙。但我们还知道，实际上这些油是为穷人们准备的，无论泼多少，只要一凝固准会被他们刮走。用刮来的油炒菜，吃起来格外香不说，还一点不心疼，老婆孩子都高兴。
关于这些油，还需要补充以下两点：一、到凤霖府蹭油的人很多，每天不下几十拨——穷人们对于哪里有便宜可占总是信息灵敏——他们像赶集的农夫，踏着点前来，然后抄着袖子集体在墙角逡巡。时间久了，大家就形成默契，彼此心照不宣，等那些趾高气昂巡逻的护院走远，便纷纷掏出瓦片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刮上一坨——而从局外人的角度来看，他们大可不必如此谨慎。二、楚匠花家的墙油质量好、炒菜香，而且不定时更新，所以蹭油的人数呈现出逐步上升的趋势。这对于泼油的频率和数量都提出了考验。但实际上完全不用担心，因为除了掇头仙，楚匠花还在长安城开了好多家酒楼，卖凉拌猪耳朵要杀好多猪，猪油多的根本用不完。
花墨儿来到凤霖府的时候，墙上还零星趴着人，所以只好在周边闲逛，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等晚上亥时，那些蹭油的人全都散去，她就轻手轻脚地潜到墙角，然后开始爬树。需要强调的是，其实稍加观察地形就会发现，凤霖府拐角处有好几棵大树紧挨着外墙，你只需爬上树就可轻松爬上墙头，完全不需要什么绳钩啊绳梯啊尺蠖爬啊什么的。由此我们可知，之前的荆破溪完全属于瞎忙活，他是在用战术上的勤奋掩盖战略上的懒惰。
花墨儿是很会爬树的，所以她并不急于潜入院内，而是索性爬上最高的枝头，先眺望一下风景。她看到夜凉如水，弯月如钩，整座凤霖府像是长着各类突起的巨大怪兽沉睡在夜里；那些造型别致的亭台树木暗夜静陈，像用黑纸剪成的纸版画；一些未化的残雪点缀在院落各处，像一堆堆白银。这些都是出自于她的视角，如果有人从底下往上看，就会发现花墨儿身材瘦长，与树木同色，隐藏在枯枝间目光闪烁，像是要成精的树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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