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师徒，存在误会，但也是对彼此最熟悉的人。
只有李慎看到过陈殿不曾暴露在外边的伤疤，也知道这个少年竭力活成一个没心没肺的幽都官，却背负了天底下最大的苦海深仇。
他用了十六年试图将这个童年被血色笼罩的孩子从黑暗中拉出来，可这个孩子却与他的期望背道而驰，为此他们不是没过争吵。
陈殿曾赌气说过他活得太辛苦，太卑微，太多顾忌。
直到他在归京途中逼反林天雄时才幡然大悟。
他活了十六年，为了背负着的血海深仇，为了有一天能为那些早已记忆模糊的人沉冤昭雪，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或者，他从来只考虑自己。
但眼前的这个无妻无儿女的中年人，却替他负重前行了多年，对方肩上挑着的是整个镇北司，是所有心悦诚服叫他一声李镇抚的北司锦衣卫前途，是他这个照自己想法活了十六年的陈家余孽。
“师傅，我.....”
陈殿有些难以启齿，他不用去跟这个人说什么谢谢之类的客套话，好像就习惯了这个人对他的关心和付出，他叫他师傅，亦师亦父。
李慎没有注意到返回了的陈殿，听到陈殿的声音，赶紧装作若无其事，坐回了原位。
“老徐走了？”
陈殿点点头，“师傅。”
李慎嗯了一声，问道：“要不要去喝一杯？”
陈殿摇了摇头，“师傅不常说喝酒误事，明天就要离京了，还是稳妥点好。”
说完，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不用想太多，既然都到了这一步，就跟你徐叔说的一样，放手去做，你敢在归京途中逼死林天雄，铤而走险下一步险棋，师傅就知道已经拦不住你了。我知道你一直想知道，两年前的那个夜里，我进宫面圣说了什么。”
陈殿怔了怔神，两年前他因为先帝的犹豫不决一夜白头，当时朝中以大太子为首的派系官员和司礼监掌印刘谨手下的阉党都极力反对对那位西北妖道的清剿，先帝为此大怒，一病不起，而后李慎深夜入宫，第二天先帝就彻底放弃了那个想法，最后不了了之。
为此，陈殿与李慎之间生了罅隙，陈殿一直认为，是李慎这个锦衣卫镇北司的镇抚大人辜负了先帝的信任，也在最关键时刻给了他绝望的一刀。
这一刀断绝了昏聩执政十九年，想给君王生涯添上一抹光亮的宣仁最后的希望，也给十九岁还未及冠的陈殿造成了毁灭些的打击。
李慎脸上露出一抹缅怀和悲伤，“当时先帝大失所望，没想到他醉心于平衡之道，那些大臣竟一致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他不如太祖那般杀伐果断，不敢将那些反对声音的主人拖下去廷杖百八十，他只能问我，卿家有何良策。”
“先帝问我，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大势已去，积重难返，他不过是想要一个台阶，一个说服自己还不是那么昏庸无能的理由，而这个人，只能是我李慎，因为只有我能且愿意去理解他。”
吐露完心声，李慎重重地吁了口气，喃喃道：“先帝，本来也可以成为一个明君的。”
太祖于昌平二十年驾崩，太子于第二年春继位，号宣仁元年，以仁德施政，励精图治五年，将先帝穷兵秣马，当政前十年三次御驾亲征留下来的弊政和祸端彻底抚平，西北旱灾，天水洪灾，南广海寇，东辽民变，一一在先帝手上得到了治理。
这样一个登基以来就展现出明君风采的君王，谁也没想到会突然转去修道，荒废政事。
陈殿哼了一声，先过后功，在他眼里宣仁实在不算一个好君王，甚至连一个好人都不算。
“所以我对先帝说，时机未到，可以把这个机会留给大周朝下一任君主。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先帝只是笑了笑，也许，从那个时候先帝就动了另立储君的念头，可你也知道，先帝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位废太子又是个什么人，抛开西北的事不谈，废太子的确是当之无愧的大周朝继承者。”
那位废太子，不管是从礼法，还是能力品性，都是四位皇子中君王的最合适人选。
“你既然从陛下那争取了那个机会，就应该明白其中的艰辛，不仅是要面对那位道人，以及刘谨等人，还要随时做好准备被陛下舍弃的一天。他们势力庞大，可以输一次又一次，可你一次都不能输，输就是万劫不复。”
深知衡原错综复杂的江湖势力，陈殿挑了挑眉，神情也不轻松，所谓林天雄之流的武学世家在大周朝压根就上不了台面，在一个延安府能耀武扬威只是因为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多少与官府有点交情，加上延安府离泰安城只有四五十里地，管控森严，那些大势力多少要忌惮几分，不敢明目张胆在京畿附近造次。
可要是放眼十一省，不说衡原六大山庄，就是远在天水之下的川蜀剑宗都不是林黎两家这种小门小派可以比拟的。
“师傅，除了楚王府，清凉宗，刘谨，以及咱们，大周是不是还有一股咱们不知道的势力，那两位尚书可跟我们没什么交情，就算是方正贤良，有心清田，也犯不着这个时候去得罪刘谨他们。”
刘谨在清田策中嗅到了敌人的气息，而陈殿却是觉得，对方不知敌友，令他更加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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