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殿等这一天等了十六年，但当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他依然有些不知所措。
亲眼看着自己家人死在眼前的绝望无助，他那时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记得跟随着那个男人走出西北时，男人问他你想不想忘记，我可以帮你，但他只是傻傻地流着泪，摇头。
这段记忆是痛苦的，所以陈殿不愿意重蹈覆辙，为此他做了很多准备，比如同自己的师傅一同肃清镇北司里刘谨等人的耳目，暗地里搜集那个妖言惑众的道人所有罪状，可最后他还是输了。
所有的计划都不可能万无一失，因为坐在那张椅子上的人只需要摇一摇头，就能把自己的意念强加在所有人身上。
一夜白头，他差点一蹶不振，谁知昏聩无能修了十几年仙道的君王最终又在皇位继承人身上动摇了。
那位姜家庶人，其实在民心所向上也好，品性能力上也罢，都是个合格的君王人选。毕竟从小到大都是以储君的规格享受着生来就与众不同的恩宠，早早被立为太子，万千宠爱，无数人押上身家，都等着他坐上龙椅的那一天。
只有陈殿不想看到。
十六年前，宣仁八年，西北陈家与关外蛮子在广德寺会晤秘商谋反大计，被前往西北沙场历练的太子殿下揭发，事后以通敌叛国的罪名判处满门抄斩，未审定罪，甚至不等将人押解京师，又以陈家抗旨不遵，直接将陈家上下几十口人当场诛杀。
太子大受褒奖，声望日隆，却不知他脚下踩着的是几十具无辜的亡魂。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就算读了几年圣贤书，可整日窝在皇宫，过着众星捧月的生活，能一到相隔数千里的大西北就洞察一切，揭发这么大一桩案子，说来就荒诞。
更为荒诞的是，全天下的人都信了，后来的很多年，都能听到大周朝的人对西北陈家的唾弃。
包间里安静了下来，陈殿开口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信任你们吗？”
姚羡第一个回答道：“因为咱们有过命的交情！”
顾寒挠了挠腮，补充道：“我觉得缘分也算。”
宋维向来口拙，曹令也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两人继续闷瓜葫芦。
陈殿摇了摇头，“因为你们都有能为我所用的地方。”
几人哑然。
“禽择良木而栖，其实你们不是跟着我，也不会一个个都跟现在这样，就像姚羡你，要是换个主子，教坊司的那位乔姑娘早就给娶回家了。我也知道，九千岁的人暗地里不止一次招揽过你们，但是都给你们拒绝了。”
姚羡闹了个大红脸，赶紧闷了口酒，嘟哝道：“嘛呢，嘛呢。”
一向缄默的宋维想了想说道：“其实，千户你对我们几个也不错的，我们知足了。”
三人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陈殿干了口酒，自嘲道：“相比起我那点俸禄补贴给你们的，你们哪个凭着身上这身飞鱼服挣不来。”
“君无戏言，陛下既然答应了那用不了多久我就要离开泰安城，前途未卜，接下来的对手不是林天雄，黎克沉这类小鱼小虾，而是足以颠覆皇权的庞然大物，跟着我未必是好事。从前我用你们是你们对我有价值，独木难支，我需要你们的帮助帮我走进陛下的视野当中，现在万事俱备，我孑然一身死了也无所谓，但你们都有自己的家人，做事不能如我一样随心所欲。”
陈殿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那就是接下来的路，你们不必陪着了。
几人空前的沉默，甚至有些孩子气的姚羡眼睛泛红，人也扭到了一边。
“没关系，我依然感激你们，明天我会向师傅请示调动你们的职位，该升官的升官，该享福的享福。”
这个时候，却是宋维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不知道什么富贵不富贵，但我这辈子如果不是跟着千户也混不出个鸟名堂。九千岁？不是因为我们在千户你身边，那位老祖宗怎么可能正眼瞧我们一眼。再说我性子直，嗟来之食吃着心里不塌实，要真吃了，成了人的走狗，链子还拴在人手上，不自由。”
他说的直白粗糙，难得带上了几句脏话。
曹令也说道：“对，以前北司跟我说过，要想不受制于人，就要活得光明磊落。”
顾寒蓦然将脑袋蹭到了陈殿脸前，脸上有了几分醉意的他玩笑道：“老大，你不会是怕我们拖后腿才这么说的吧。兄弟们态度很明确了，前面是刀山火海，那也一起蹚过去。”
姚羡转过身来，可怜兮兮道：“老大，别扔下咱不管啊，你要不罩着我，就泰安城要找我麻烦的人都能排满整个西长安街了。”
陈殿还想说点什么，姚羡已经端起了碗，“都在酒里，都在酒里。”
都在酒里，这就是大老爷们表达友谊的独特方式了。
姚羡一口干完碗里的酒，擦了擦嘴角的酒水，醉醺醺道：“老大，虽然你不肯跟我们说做这些到底为了什么，但我相信你不会害我们。”
酒量欠佳的顾寒已经趴在了桌上，口齿不清地呢喃道：“老大，陛下为什么会答应呢？”
是啊，以贞宁如今的身份，不是那个再在皇兄面前需要表现出一副懦弱无争的三皇子了，他的胆怯，慌张披上了龙袍，不会再出现。
可他为什么愿意被陈殿胁迫，不惜再做一次疯狂的赌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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